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潘奕隽:不喜欢仕途,不代表「躺平」


分类:艺术人生    作者:佚名

  来源:吴中博物馆

  乾隆三十六年九月,潘宅。

  宅子的主人潘奕隽缠绵病榻已经四个月有余。最开始只是咳嗽,然而医生误用燥热提升之药物,导致普通的咳嗽发展为咳血不止,只能卧床静养。

  “幸亏有懂医术的同乡程景伊及时提醒,让我把药停了,不要再听庸医的话,身体才渐渐好起来……”潘奕隽这样想着,迷迷糊糊地进入了梦乡。

  恍惚间,他好像来到了一个奇特的地方。四周是广阔无垠风平浪静的水面,而自己正坐在房间里,感受着清风扑面而来。更美妙的景象还在后面,水面上出现了数十艘小船,每艘小船里都放满莲花,团团把水中央的小屋围住。潘奕隽下意识地后退一步,回过头去,却发现房间里不知何时,已经来了一个须发皆白的老人。

  潘奕隽与白发老人相揖而坐,询问白发老人的名字,白发老人自称香光主人,而这水中小屋,便是香光主人的居所。潘奕隽肃然起敬,见到房间里摆着笔墨,便求老人赐字一幅。老人欣然书写七绝一首,写毕,满桌墨光腾照。潘奕隽见状,啧啧称奇,又想求老人写一幅小楷。老人哈哈大笑,化成一只白鹤飞了出去,屋外水面上的莲舟也随之四散。潘奕隽突然意识到,这莲舟和小屋并非俗物,情急之下抓住一个舟中小童,想要一些莲子,而梦境也在此刻突然惊醒。醒来时尚觉荷香扑鼻,回味无穷。

  (明)徐渭《荷花图轴》(局部),台北故宫博物院藏

  梦境十分奇特,潘奕隽也十分重视,曾绘《水云图》以纪念,又因此自号“水云漫士”,还对不少亲友诉说过梦境,而亲友们也都认为此梦乃因缘际会之奇遇,为其赋予佛教或道教意味,乃至类似于李太白梦笔生花般的诸多意涵。

  按照近现代精神分析理论,梦是通往潜意识的桥梁。那么潘奕隽此梦,是否代表着他在潜意识里也渴望梦中那种舒适自在、令人心旷神怡的生活?向白发老人求字,是否意味着他也想在书画方面有所建树?

  几百年后的我们已经不得而知。然而,综观潘奕隽乃至整个潘氏家族在乾隆三十六年以前的经历,不难发现,潘氏一族在提高社会地位的道路上,的确付出了艰苦的努力,潘奕隽的早年生活,背负着家族的光荣与希望,远不及他梦想中的舒适安闲。

  潘奕隽题《陆龟蒙祠图》引首“清风千古”

  南京博物院藏

  潘奕隽虽生在苏州,但论其祖上,却是安徽歙县大阜村人。大阜村村民潘仲兰往来苏、皖,但因为贩卖的是浙盐,因此落籍浙江,在苏州只是侨居。潘仲兰次子潘景文继承父业,并正式在苏州扎根落户。在重农抑商的古代,在文教兴盛的苏州,可以想见潘氏的“盐商”身份给他们带来了多少烦恼。为了改变自己的商人出身,潘家人开始致力于科考。

  潘景文生有九子,长子潘兆鼎三十岁成为钱塘县岁贡生,而后可能是认识到自己天资不够,遂继续从事盐业生意。但潘兆鼎喜欢与苏州本地文士交往,聚会的时候,每每带上自己的第四子潘暄。潘暄才华横溢,“总角从藏钩,选格杂引诗古文辞”,常引得满座惊艳,人称千里驹。但遗憾的是,潘暄不是考试型选手,作为贡生应试举人,屡试屡败,自康熙辛卯(1711)至乾隆甲子(1744),考了十二次举人,都没有中举。直至六年后,潘暄的孙子潘奕隽成为举人,潘暄才彻底放弃科考的念头。

  潘暄次子潘冕,就是潘奕隽的父亲,可谓为了家族牺牲个人的典范。潘家以贩盐起家,本来经济条件不错,无奈潘暄、潘冕、潘奕隽祖孙三代把主要精力都放在了读书上,疏于打理生意,以致家境越来越差。于是,潘冕接受母亲戴氏的建议,放弃举业,专心经营生意,为父亲和三个儿子提供读书的物质保障。潘奕隽十六岁补博士弟子员,乾隆三十四年(1769)高中己丑科进士,在科考之路上大获成功,这固然体现了潘奕隽自身的天资和努力,但更离不开父亲的财力保障。

  潘家世世代代孜孜不倦于举业,到了潘奕隽这一辈,终于厚积薄发,打开了社会地位提升的大门,奠定了苏州“贵潘”家族的基础。潘奕隽中进士后,潘家也成功地将籍贯从浙江迁至苏州,成了“新苏州人”。而从潘奕隽开始,“贵潘”家族在科场也可谓一路坦途。乾隆三十四年至乾隆六十年(1769—1795),短短的三十六年间,家族两代就出了四名进士,其中一名状元、一名探花,令世人羡慕不已。

  潘奕隽之弟潘奕藻致潘奕隽信札(局部)

  上海图书馆藏

  信中谈论潘奕隽之子潘世璜的殿试情况

  中进士后,潘奕隽被授内阁中书,协办侍读,充方略馆总校官、四库全书分校官。乾隆三十八年(1773)七月,还跟随乾隆皇帝“扈跸木兰”。在旁人看来,这无疑是恩宠的象征。但从前文所述的梦境来看,官场和仕途似乎并不是潘奕隽最为渴望的。生活在同一个世界上,有的人天生喜欢做官,而有的人则天性散淡,潘奕隽无疑属于天性散淡、不喜欢拼命往上爬的那一种。

  此外,从家庭角度来看,乾隆三十八年,相伴科考的祖父潘暄过世;乾隆四十年(1775),夫人史氏逝于京城;没过多久,潘奕隽的母亲、父亲也相继过世……亲人接二连三地逝世,对清代的官员来说,除了带来心灵上的伤痛以外,还有精力体力上的损耗:官员需要不断地出京回乡丁忧,再服阕进京,路途颠簸,车马劳顿。此外,潘奕隽的独子潘世璜身体单薄,需要精心照料。这些,都不断地消磨着潘奕隽对做官的热情。

  我们不知道对潘奕隽来说,“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”到底是什么,只是从他的为官履历上发现:乾隆五十一年(1786)五月,潘奕隽奉命典试贵州,两年后,升户部贵州司主事,仕途似乎非常光明。但此时,潘奕隽却突然辞官归隐,回到了苏州。

  用现在流行的网络用语来说,这是“躺平”了。

  苏州园林一角,图源国家地理中文网

  然而,在仕途上“躺平”并不意味着在其他方面无所建树。与京城“等闲平地起波澜”的宦海相比,风雅的苏州故乡显然更合潘奕隽的口味。回到苏州后,潘奕隽开始积极向梦想中的生活靠拢,投身于收藏及艺文事业。

  与清中期苏州乃至整个江南地区的鉴藏风尚相同,潘奕隽喜欢收藏宋元书画、明代吴门书画家和清初“四王吴恽”的作品。潘氏自撰的《三松堂书画记》涵盖了潘奕隽一生所收藏历代书画名迹的精华。书中共著录书画作品180件。虽然180件尚不及潘奕隽实际收藏书画数量的一半,但基本可以窥见潘奕隽书画收藏的概貌。

  (明)文征明《红杏湖石图》扇页,故宫博物院藏

  《三松堂书画记》著录

  著录的书画,有3幅宋元时期作品(鉴于宋元距离清中期年代久远,并且宋元书画确实价值较高,在收藏界难得一见,这个数字也是可以理解的);71幅明代书画,其中文征明、董其昌、沈周等人的作品收藏较多;105幅清代书画,其中恽南田一人作品独占28幅,可见潘奕隽对恽南田画风的偏爱。

  (清)王翚《竹亭清远图》,上海博物馆藏

  《三松堂书画记》著录

  恽南田的山水深得清冷幽雅之致,小幅逸笔草草,寄郁勃于悠闲,平淡而有奇崛之处,自成格局,花鸟画更是开创别具一格的“恽体”画风,运用没骨画法,设色明丽,格调清雅。这与潘奕隽的性格,似乎隐隐亦有契合之处。

  (清)恽寿平《山水花卉神品》册之《牡丹》,故宫博物院藏

  相似的收藏鉴赏品味、大量的空余时间、曾在京城做官的经历,现在又有身处苏州故乡的“地利”,为潘奕隽带来了广阔的“朋友圈”。而谈书论画、鉴赏丹青妙笔性质的交流,显然比官场中的人情斡旋有利于身心健康。

  道光八年(1828),时任江苏巡抚陶澍重修沧浪亭,将吴地前贤以及自古以来曾在苏州做官、居住的名人绘像,共同在“五百名贤祠”中祭祀。名贤祠落成之日,陶澍举办雅集,创立“五老会”,觞咏亭上。应邀参与的文人们纷纷赋诗纪念,雅集众人中最有懿德令范,“身退只今名益重,公才公望仰灵光”(王鸣盛《题归帆图》)之人,非潘奕隽莫属。

  (清)潘奕隽《虎丘唱和诗》,中国国家图书馆藏

  除了与苏州当地收藏界人士交情甚深之外,潘奕隽还结识了许多名重一时乃至留名青史的书画家,如王原祁的曾孙王宸,与刘墉、成亲王永瑆、铁保并称“翁刘成铁”的书法家翁方纲,“扬州八怪”之一的罗聘……清代的很多著名学者如王鸣盛、钱大昕、孙星衍等,也都与潘奕隽有或深或浅的交往。

  (清)罗聘《墨兰册》之一,苏州博物馆藏

  德高望重的潘奕隽不仅为士林所推重,在明清时期,随着世家大族女性文化水平的提升,还有一些女子慕名而来,跟随潘奕隽学习书画。她们多为潘奕隽或朋友的女性亲属。如顾蕙,字畹芳,是苏州大收藏家毛庆善的继室。李慧生,字定之,是潘奕隽外侄孙女,著名藏书家黄丕烈的孙妇。女弟子们还在潘奕隽的组织下举办过“娑罗花雅集”。在清代文人中,著名的收女弟子者有袁枚,而很少有人知道,潘奕隽也收过一些女弟子。

  道光十年(1830),潘奕隽以90岁高龄卒于苏州花桥巷宅第。此时,距离他从京城辞官归隐已经过去了42年。如果潘奕隽没有在乾隆年间辞官归隐,他或许可以获得皇帝的赏识,也或许会因某项成绩而留下“干员”“能吏”之类的名声,但是否会像在苏州一样,获得内心的安适与平和,能全身心地投入自己所热爱的事情中去?

  (清)潘奕隽《墨兰扇页》,苏州博物馆藏

  的确,潘奕隽拥有一个金光闪耀的“进士”头衔,在官场上却没有留下什么浓墨重彩,辞官的行为,或许也不符合当时人的价值追求,可谓是清中期的“躺平”一族。但辞官回乡之后,他在书画鉴藏圈中极为活跃,也热心于雅集、文会等活动,对苏州当地的文化繁荣,可以说是做出了巨大的贡献。仕途上的“躺平文化积极实践者”,在文化上却是活跃热心的积极分子,潘奕隽的人生,或许也会为我们解读如今热门的“躺平”提供一个新的角度。


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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